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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 《萬艷書 貳 下冊》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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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 《萬艷書 貳 下冊》(5)

二十八 三尺水

柳夢齋摸不準上天是依據何種法則去裁定一條生靈的劫數,但他知道他又變回了那個被命運寵壞的孩子。

他急不可耐地向家飛奔而去,等站在父親面前時,他已整理好了思路。無關大局的細節均已被隱去,比如他為什麽會叫地鬼殺死萬漪的“舅舅”,從而才禍及祝書儀。他聲稱:“看那窮鬼一臉猥瑣地打聽白姑娘,我心中不痛快。”對此,柳承宗倒是沒有絲毫疑問,當他自己年輕時,他也為女人殺過人,他甚至會因為有誰看他女人的眼神不合適而殺人。他猶豫的地方在於,祝書儀的死是一次十足十的“巧合”——而據兒子說來,正是這次巧合,即將助他們柳家逃出生天——柳承宗本能地不信任沒有經過艱苦籌謀而得來的好運氣,他懷疑其間有詐。哪怕不是人為設計的陷阱,也是老天爺準備要在人們身上取樂。

然而令柳承宗裹足不前的理由,卻恰恰使柳夢齋信心百倍。他隱隱有感,完全是萬漪為他帶來了豐厚的獎賞,因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,天註定他們要永遠在一起,所以他絕不會被失敗從她身邊帶走。僅憑他們間純摯的愛,柳夢齋已自認在所有的鬥爭中得勝有餘;便如僧人們堅信那些石頭的神佛能感知自己的虔誠、庇佑自己的選擇。

但柳夢齋絕不會向父親訴諸愛與迷信,他用以勸服他的說辭是:“咱原先計劃,拿詹盛言的口吻寫信給徐鉆天,然而既要明明白白顯露出他們倆勾結的種種手段,又不能顯得太過直白,和供罪書似的,否則一眼就能看出是假貨,文字的語氣極難拿捏,不就為這個,擬了三四封信,父親您這裏都通不過嗎?如今天上掉餡餅,只要換一個對象,這難題就迎刃而解!真相便可直達九千歲!”

“沒這麽簡單。我說了多少遍,真相如何壓根就不重要!重要的是,誰能替咱們說話?張尚書被發配邊疆,門生故舊紛紛落馬,而我們要扳倒的徐鉆天卻是千歲爺身邊頭一號紅人,就連鎮撫司的馬掌帖也和他交好,可他的對手唐閣老卻不肯暗地裏幫咱們站臺。那還有什麽勝算呢?‘清君側’一事險之又險,須有奧援才行得通,眼下的留門有嗎?”

柳夢齋也氣得雙眼冒火,撒賴一般嚷了一句道:“那怎麽辦?做也死,不做也死,事已至此,還有更好的選擇嗎?”

柳承宗就是被這句話給說動的。無論是百戰百勝的英雄也好,還是那些一輸再輸的蠢貨也罷,其實他們既沒有那麽英明,也不是真的那麽蠢,在當時,他們都只是沒有更好的選擇的人而已。

人們無法挑選岔路口,人只能被岔路口挑選。

為此,柳承宗決定放手一搏,或就只是單純地“放手”而已。

“那就……照你說的辦吧。”

於是,柳夢齋在腦子裏勾勒出的計謀被迅速付諸實施。祝書儀的屍體在經過一系列處理後,於深夜被拋進某條胡同。就在這條胡同裏,住著一位管治安的吏目,這位吏目又歸巡視北城的監察禦史高老爺管轄,而高老爺便是柳承宗的親家,柳夢齋的“前”岳父大人。話說高老爺當初謀得這個肥缺靠的就是柳家出錢來替他運作,在任上又要仰仗柳家的勢力維護自己的政績——每個月雙方都要串通做幾起漂亮的“緝拿”“破案”,真遇到大案時柳家就要送上情報,甚或是直接交人以供法辦,離了柳家,高老爺的這個官真不知怎麽當。而女兒高小姐呢,不過是他生的那麽多孩子裏不甚起眼的一個,因此盡管女兒回娘家哭訴過女婿柳大公子流連花場的惡習,高老爺也只叫她安守婦道,若實不得丈夫回心,“就只好認命吧。”總之務必要女兒做這個有名無實的“柳奶奶”。是直到戶部張尚書失寵,柳夢齋又因百花宴刺案而被捕,高老爺方才對這門親事大後其悔。他敏銳地嗅到了風向的改變,生怕誰參上他一筆“用賊以自安,養賊以自固”,把他和柳家勾結的那些爛賬一一翻出來。高禦史常自惴惴,誰知瞌睡來了遇枕頭,女婿柳夢齋那邊竟突然提出,當年他和高小姐合八字時出了錯,他命中帶木,而她則是土命,這才導致她婚後不久就染病,若不離斷,只怕命也要被克掉。高老爺巴不得和柳家切割,立刻就順水推舟將高小姐接回了娘家。但他雖怕被連累,卻並不願昔日的親家公出事,因此在女兒離異歸宗後,無論柳承宗父子有何要求,他都盡力滿足。何況這次不過是小事一樁:叫他手下的一位吏目故意忽略一具屍體上的某些疑點,辦成謀財害命的案子。故此,當四鄰驚醒於收糞工驚恐的尖叫時,那名早有準備的吏目也匆匆趕來,查驗死者的身份時,他從屍體的腰帶裏搜到了一封信。

這封信是某個叔叔寫給其“賢侄”的,字裏行間透露出的信息令人咋舌,叔叔是在押的囚犯,“賢侄”則是在逃的苦役,叔叔要侄子到京後去投靠一位“徐大人”,“持此信為證”,又稱在這位大人的運作下,“二小姐”已被成功送入皇宮,而接下來還要依靠這位徐大人,“集齊密令,發掘寶藏,為天下誅閹賊”。但凡識文斷字者,就讀得出這信中所涉非同兒戲。信件馬上被轉呈到鎮撫司衙門,還不到下午,掌爺馬世鳴就捏著這封信,一籌莫展。

信件還未經過嚴格的筆跡比對,但粗略來看,寫信人正是在押的安國公詹盛言,至於他那位“賢侄”,從信件擡頭的小字稱呼,及內文所提的“二小姐”入宮一事來推斷,應該是前翊運伯祝爌的長子祝書儀,而那位“徐大人”顯然指的是閣老徐正清。馬世鳴不由細細地回顧徐正清的種種言行,實不能想象他在與詹盛言暗度陳倉。但這是不是反過來說明,這兩人的心機之重、默契之深?照理說,無論事情的真偽,徐正清都應立即被捕問才對,但令馬世鳴作難的是,因審訊詹盛言無功,他這位鎮撫司頭目已引起了九千歲的嚴重不滿,倘或再未能及早查知徐正清也屬安國公一黨,那麽自己的位置就岌岌可危。尤其是,徐正清乃九千歲所倚重的左膀右臂,所謂人紅是非多,萬一是仇家精心構陷,那麽一旦徐正清洗脫冤屈,也定會向當日逮捕自己的人展開報覆。

該怎樣處理這只燙手的山芋?

馬世鳴慢悠悠地折起了信紙,叫了聲:“常赫。”

侍立在旁的常赫一言不發,近前俯身聽命。

傍晚前,徐正清接到了鎮撫司馬大人的邀請,說在私宅設宴,有事奉請。徐正清手頭原還有好幾場應酬,但比起那些人來,馬世鳴這位細作頭子是他最不願得罪的。故而徐正清吩咐仆人們去向各位東道打聲招呼,說自己晚些到,這就傳轎直奔馬府。

入席後,他方知晚宴的賓客僅自己一位,馬世鳴又東拉西扯不談正事,這就表明情況很不妙。每喝一口酒,每表演一絲輕松的笑意,徐正清的心都被鉗子捏得更緊一些。酒過三巡,一位下人匆匆走來,對馬世鳴耳語一陣,捧上了一個又小又扁的油紙包。馬世鳴拆開了紙包,掏出一封信函來,徐正清看不到其上的內容,但他能看見盤起的繩索、燒熱的刀子、油鍋已經在咕咕作響……

馬世鳴擡起臉來面對他,臉上湧起了歉意。徐正清遂感到一陣隱秘的解脫——這個人不會對一個背棄了九千歲的叛徒表現出抱歉!已停止的心臟重新開始了狂跳。

馬世鳴說北城出了件案子,原是小案,一個鄉巴佬遭劫喪命,問題是,他們查驗他身份時,發現他腰帶裏封了個油紙包,包裏頭就藏著這封信,“閣老,您自個兒讀讀看。”

他把信遞過去,一眨不眨地盯著徐正清,但他失望了。人們總以為一個特務頭子準是目光如炬、明察秋毫,任何謊言都逃不過他銳利的雙眼,但馬世鳴發現——在經過長達幾十年的偵查、審訊、拷問後發現,你可以瞪著眼看,直看到兩眼出血,但也看不破那些高明的說謊者;你永遠也無法確定他們哪一句是真、哪一句是假,剛才那一下皺眉或微笑究竟蘊有何種含義。這就是為什麽,要有監獄和監獄裏的一切,只有這些能挖出一個人真正的思想,就像敲開蛋殼,從中舀出顫顫巍巍的蛋黃。一想到這裏,恨就被激發了出來,他已經把詹盛言敲得個七零八落,卻依然沒有找到那個人的裂縫,甚至連一個自憐的眼神也撈不到。啊,這個王八蛋,是所有男人自尊心上的痛牙。所以如果你真敢和詹盛言攪和在一起——馬世鳴盯住了對面的徐正清——我會親自為你挑選痛苦的。

徐正清讀完了那封信。他知道馬世鳴自始至終都在緊盯著自己,只一個細微的表情出了差錯,槍尖就會抵來他肋下。隨一個個字在眼下流過,徐正清能感到驚懼、恐慌、焦急、憤怒正在一層又一層地湧過來,妄圖攀上他的臉、占領他的臉,就像他督軍時曾見過的那些援墻攻城的士兵們。城墻堅固極了,他固若金湯的臉孔未有絲毫動搖,曾花掉半輩子鑄就的虛偽把他牢牢地圍護起來。躲在那後面,徐正清急速地思考著:就眼前這個情形來看,馬世鳴既然並未對我實施正式抓捕,就說明還沒拿到過硬的證據,依然對我閣臣的身份有所忌憚,何況,一旦我被指為逆黨,他的鎮撫司也會因搜集情報不力而受到嚴懲……

我最好別出事。至少在這一點上,我們倆是一致的。

徐正清的心裏有了底,他將那信往桌上一丟,帶著得體的輕蔑,“說我和詹盛言勾結?怎麽不說我在陰溝裏和野狗行事啊?”

馬世鳴哈哈大笑,“閣老,我也不信如此荒謬的說法!依閣老看,您的對頭是誰?”

“處處都是我的對頭,不過有實力策劃此等陰謀的,我只想到一個人……老馬,你想是誰?”

“我?我沒想是誰,我就想,於今該怎麽辦,過後閣老才不會怪罪於我?”

徐正清也笑起來,他掏出了手絹抹抹嘴,“你就是幹這個差的,我不怪你。”他指了指桌上的信道,“這玩意,你最多能壓多久?”

“最多三天。閣老要是在三天內能舉證自明,這件事就可以被抹掉。否則,就得通過‘白匣子’上報,捅到九千歲那裏。還有,這三天,我得增派兩個人服侍閣老左右。”

徐正清自然聽得懂,這是要把自己監視起來,他做出無所謂的態度,呵呵一笑,“好說。你先替我給人送封信。”

“閣老吩咐,無不照辦。您的信,打算送給誰?”

嚴格說來,這不算是信,不過是一張“字條”而已。匆匆寫就,寥寥幾句,但唐席已充分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。

“柳承宗出手是又快又狠,姜還是老的辣。”張客在旁喃喃了一句。

唐席咬了一會兒牙道:“那就試試看,最後誰是誰的下酒菜!是他那塊老姜,還是我這頭糖蒜。”

自從公開亮相,幫助徐正清扳倒了戶部張尚書之後,唐席就進入了鎮撫司最高等級的監視名單,後來百花宴一案,他也曾入獄受審,然而很快就被無罪開釋。就借著這短暫的時機,通過徐正清的撮合,他已和馬世鳴結下了“交情”。盡管如此,他依然擔心鎮撫司的密探並未撤去。保險起見,他先傳了萬元胡同裏最紅的戲班子,又把槐花胡同裏數得著的倌人悉數叫了局,金盞銀臺、高朋滿座間,飲至大醉。等他被攙回到後房,少刻,佛兒就從另一邊進來了——她先是在席位上收到一位婢女貼耳的低語,說三爺叫她離座如廁,等一進了凈房,就有人把她從一條暗夾道內帶入了這間房。踏上那條暗道的時候,佛兒就決心問出來。

“是不是真的?”

屋中閃爍著一苗幽火,唐席孤身坐在自己的影子邊,端著一碗解酒湯小口啜飲,“什麽是不是真的?”

“才我聽蕭懶童說,徐閣老被馬掌爺秘密監管起來了,說,他和詹盛言有可能是一夥的,那你和詹盛言也肯定是一夥的,不是嗎?”

唐席翻起眼睛睇住佛兒,先前她為賺取萬漪的信任,曾允許他的人毆打她,然而那些瘀青和傷腫均已消失無蹤,年輕人愈合得真快呀!她那毫無瑕疵的面皮光滑而冷潤,仿佛塗著一層寶石粉。唐席把解酒湯放在一邊,聲音裏並無多少醉意。“我要答‘是’,你就不可能活著走出去。我要答‘不是’,你這樣汙蔑我,我也不能讓你活著走出去。所以這種問題,你就不該問。你該比這聰明得多呀!”

“姓唐的,你甭以為捧紅了我,我就得把命都賣給你!我不會跟任何涉嫌圖謀九千歲的人來往的,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!”

佛兒的音量不高,但她的憤怒已表露無遺。她瞪了他一眼,扭身就走。她聽見背後的椅子發出輕響,隨即她頭皮就一痛,整只發髻都被人揪住,她被他拖回去、扔出去,撞到墻上,摔落在壁角。

佛兒感到喘不過氣來,她是不是要斷氣了?而唐席,他就耐心地站在她面前,等待著腳下的少女緩過一口氣,等待她自動明白過來:她是劍舞師,有可能還是整條花街最強悍的姑娘,但在真正有力的男人面前,她只不過是獅爪下的金絲雀。

終於,佛兒一寸寸爬起來,把手摸向腦後。不了解她的人會以為她是在撫摸被拽痛的發根,但唐席清晰地看見她的手毫不猶豫地攥住了發釵。這令他回想起少年時在軍營裏的日子……男孩們總是一天要打上好幾架,而他們從打架裏學會的一條真理就是:還擊。不管對手有多強大,不管是被十個人圍毆,還是被揍到面目全非,只要一口氣還在,就必須要還擊。拳頭打不過,就拿腳踢,拿牙咬,掏出靴腰裏藏著的攮子……但凡這世上還有挨了打只會抱頭求饒的人,他們就會丟開你這塊硬骨頭。

真是塊硬骨頭!

當佛兒一躍而起,揮手把那發釵刺過來時,他幾乎有些憐惜她了。

“阮寶艷。”

佛兒如聞招魂之音,赫然變色。她持釵癡立良久,那金釵滑出她掌心,無聲墜落。樓外的夜戲正酣,鑼鼓喧天。

唐席把臉湊近她,以防她被吵得聽不見他切切的低語。“三年前,韃子犯大同,圍城數月後,糧草斷絕,軍心渙散。守城的總兵阮勳親手殺小妾以饗三軍[1],鼓舞士氣,解圍保城。而那被分食的小妾膝下有一女,事後遭將軍原配朱夫人遣走,原是要送入尼庵出家,但仆人見小姐貌美,便將其高價賣給了人伢子,販來北京。寶艷小姐,在下所說,可有謬誤之處?”

下頭的大戲太吵了,震得地板顛簸起伏,佛兒感到自己的兩腳踩在甲板上,他們的屋子像一條船一樣順流而下,被卷進呼嘯的旋渦。

……

父親熱淚盈眶,高舉戰刀,“諸公為國家戮力守土,數月乏食而忠義不減,勳不能自割皮肉以啖將士,豈敢惜區區一婦人?”

娘涕泗滿面,哀哀乞憐,“將軍留情,妾身又有什麽過錯?”

太太朱夫人把一只青花碗推過來,快樂又歹毒,“吃了,我就賜你一條活路,要不然,便把你一道丟進煮肉的鍋裏。”

……

佛兒向旋渦的底部沈下去,沈進了阮寶艷的身體裏。寶艷瘋號著沖上前,但她的聲音被淹沒在黑稠的浪濤裏,她的手腳也被沖刷得漂浮不定,她整個人都像水一樣失去了形狀。

等她重新被聚攏為人形,她口中已被塞上了桌圍的一角,唐席扯著她頭發,隨手就給了她一耳光。

“你以為我會隨便用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嗎?為了查出你的底細,我可花了不少錢,不過得說,這錢花得值。阮寶艷,我用不著再給你描述地獄是什麽樣了,你親眼見過了,你知道活生生的地獄就在那裏,問題是,下去的是誰——是柳家,還是我。”

佛兒試圖吐出口內的填塞物,結果又挨了不輕不重的一巴掌。

“我下去,就一定會在那之前先把你給推下去,而且我連手都不用臟!要是我沒弄錯,你死命去攀九千歲,為的無非是博得他寵眷,借他的威勢去替你亡母報仇。阮小姐,你打算報覆誰,嗯?親手殺了你娘的那個爹,還是將你逐出家門的大娘?無論如何,只要我一把你身份揭發出來,阮將軍得知自己的庶女並沒被送進姑子庵,卻落入了煙花場,為家門名聲,肯定一刀宰了你。而想要指認你可太簡單了,咱不是一起撮合過你那‘好姐妹’白萬漪,和首輔公子唐文起的姻緣嗎?唐文起的夫人正是大同總兵的小姐,那就是你異母姐姐吧!她只要來這兒看上一眼,認出你……”

他籲了一口氣,容佛兒自己去想象,想象她滿腔的仇恨,還有覆仇的希望在一夜間被碾碎的恐怖。

唐席觀察著對方面部的變化,謹慎地抽開了堵住她嘴巴的織錦桌布。

佛兒“呵呵”地抽著氣,忽地弓身蝦縮,嘔吐了起來。她吐光了酒席上所吃的一點兒素菜,又幹嘔良久,方才硬撐著坐直,嘶啞著嗓門道:“你休想威脅我……”

唐席發自內心地佩服這小姑娘,她已被他折磨得慘無人色,卻依舊在負隅頑抗。但他不得不帶領她一同溫習另一條鬥爭的真理,那就是,當你的對手強出你太多時,每一次還擊,都只是在自取其辱。

唐席擡起手,佛兒輕微地躲閃了一下,而他只是替她抹掉了嘴角的嘔吐物。

“這不是威脅,我只是在告訴你,你不聽我話,我就一定會那麽做。所以,你乖乖聽話,一字不差按照我說的去做。”

他話音才落,就有哪一位名角在臺上甩了句唱腔,剎那間一片彩聲從下方湧起,漫入這幽深的奧室。

佛兒之前為唐席辦事,一是欲借機窺探高層們廝鬥的內幕,以學習權謀運作的手腕,二是真心想贏取唐席對自己的首肯,以借其勢力一步步為將來打牢根基,因此不管他叫她做什麽,她無不盡心賣力。但這一次兩個人撕破臉,佛兒對唐席已然恨之入骨——她並不是恨他對她動手,或脅迫她,她只是恨他知道了一切!

她還是個“清倌人”,不過佛兒很清楚自己早晚要脫去一襲裝腔作勢的男袍,把這具清冷的、潔白的女兒身獻給某個尋歡客,但她對此絲毫不介意,她在從前的白鳳那裏見識過,身體是權力,身體是威力十足的武器——只要你有相稱的好頭腦。但她絕對不能接受有人強行進入她的頭腦,對她的回憶肆意檢視、無恥品評。在被販賣的途中,她曾見過發狂的士兵們在大路上強奸婦女,那些女人們哭號震天;現在,佛兒聽到自己的傷疤也發出了那種非人的呼號。被淩辱的母親、被踐踏的處女,無力又深沈的仇和恨。

佛兒有一張長長的覆仇名單,現在裏頭又多出了一個名字,且排名非常靠前。

但她不會像那些受到侮辱和損害的女人一樣,赤裸著飲泣,飛奔向枯幹的水井去結果自己——不,唐席說得對,“你該比這聰明得多呀!”

是,雖然我暫時還沒聰明到像你這渾蛋一樣玩弄人於股掌間,但我知道什麽是“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”。

佛兒的思緒停在了簾前,她試了試面上的肌肉,揭開門簾,“姐姐!”

屋裏頭,馬嫂子正在訓斥幾名雛婢,一聽見叫,立即扭頭擺出笑臉來,“佛兒姑娘,今兒個起得倒早。哎喲,好久不見你女裝打扮,這一套衣裙真襯你,顯得皮膚愈白了。”

佛兒淡淡地不理她,只問說:“我姐姐呢?”

馬嫂子朝裏頭努努嘴,“嘖,這不是三五天不通大解嗎?我給弄了些藥來吃,這陣子打下來了,只有些瀉肚。”

佛兒便故意發作道:“什麽叫‘你給弄了些藥來吃’?你馬嫂子通醫道嗎?藥也敢給人混吃的?這不通大解到底是受了寒熱,還是怎麽著了,也得大夫診視了再抓藥啊。就這麽一劑通下去,我姐姐又非那種強健之人,萬一受不住可怎好?”

這就見萬漪從臥房趕出來,一壁還整理著裙衫。佛兒馬上指著馬嫂子對她道:“我看她光指著你多出局,她好多掙下腳錢,渾不把你身子好壞放心上!”

萬漪見馬嫂子在一眾小丫頭跟前被佛兒罵,老臉上很是掛不住,遂息事寧人道:“哪兒就你說得那麽嚴重了,我自己怎樣我有數,不過是心頭上火,食積了,所以管馬嫂子要了些藥通一通。行了馬嫂子,難得今日天好,你帶她們幾個把我衣箱都搬出去曬一曬。我這剛解完手,肚子還不大舒服,先不用開飯,我餓了再叫你……”

佛兒見萬漪支走了下人們,正合心意,便大搖大擺隨她走進了裏屋,偎靠著熏籠坐下。萬漪卻不坐,只挽起了衣袖,伏身去盆架邊,“我手還沒來得及洗呢,就聽你大呼小叫的,吃了槍藥子兒啦?”

佛兒冷笑道:“那你也分我服瀉藥打打唄!”

萬漪深知佛兒的臭脾氣,也不與她計較,只抹抹手,笑笑地坐下來,“聽你這腔兒不亮啊,怎麽了這是?”

佛兒卻“噌”一下起身,到處走著看過一回,方才坐回原處,神神秘秘地捺低嗓子道:“姐姐,你上火,是不是在為柳大爺的事情著急?你積郁盡通,又是不是因為他的事情解決好了?”

萬漪掌不住一驚,“佛兒你……怎麽這麽問啊?”

“嘖,你就甭和我裝了!你先前說柳家惹上了勢力很大的仇敵,就是徐閣老吧?據說徐閣老被鎮撫司給秘密監視起來了,那不就是柳家得勝了嗎?”

“你從何得知?”

“你先別管,只答我,是還是不是?”

萬漪見她一開口就頭頭是道,諒也是瞞不過了,遂嘆了聲氣道:“妹子,我一直沒同你講明,也是自己原就一知半解,講也講不清的,再者也是怕講出去給大爺招禍,才閉口不多談,你定能體諒的。現在就好了——”

“好什麽好呀?我的傻姐姐,麻煩才開始呢!”

“這話怎麽說?”

“姐姐,你可知徐閣老被疑的由頭?柳大爺他告訴你了嗎?”

萬漪搖搖頭,“他昨兒倒來了一趟,不過只略坐了一會子就走了,也沒深說,只說他們柳家轉危為安,叫我不用再空擔憂,其餘的沒怎麽細說。”

“那我來和你說。”佛兒將牙齒咬住了下唇,頓一頓道,“北城那邊出了人命,一個青年男子被劫,後又被殺害拋屍。查案的差人從他那裏搜出了一封信,信是安國公手筆,透出他和徐閣老勾結背叛九千歲的內情,而這信是寫給誰的,姐姐你可知?”

“誰?”

“祝書儀。”

“誰?!”

“書影家裏的大哥,祝書儀。據說他臉上苦役的刺字已被刮去,但還是有故人能認得他,指實了,死的就是他,不知什麽時候從黑龍江逃回京的。”

萬漪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像盆水一樣晃蕩起來,她捂住了小腹,顫聲道:“祝公子……他死了?”

“死了。而且仵作還發現,他並不像是被圖財的匪盜隨手殺死,而是被謀害的,其目的就是為了放置這封偽信。對,信也是偽造的。鎮撫司懷疑,暗地裏策劃這一手的,正是安國公的餘黨殘孽。鎮撫司監視徐閣老,不過是為了麻痹外界,以免打草驚蛇,私底下,早已開始從別處追查真相。”

佛兒已經意識到,一切都是計劃好的,夜宴上蕭懶童也是受唐席的指派,專門向自己透露徐鉆天被監視起來的信息。她把這秘密又添油加醋地告訴萬漪,稍稍改動了幾個字詞,加入自己的細微處理,但這一番話的大意和細節,全都是由唐席授意。唐席把徐正清寫給他的紙條來來回回琢磨了一夜,紙條上只不過交代了案情,然後稱自己被柳家構陷,但唐席已從中抓住了至為關鍵的兩點:祝書儀——如果死者真是祝書儀的話,絕對不可能是被哪個毛頭小賊隨便殺害。世上或許真有這樣的巧事,但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權力鬥爭裏沒有。其二,少帥那封信是偽造的。詹盛言斷然不會給祝書儀去信,無論出於理智,還是出於利益,他都沒理由這麽做。這兩點推斷,盡管不足以作為證據來為徐正清解脫嫌疑,但作為引柳家下場的誘餌,綽綽有餘。因此,唐席明知鎮撫司的懷疑確實集中在徐正清身上,暫時還未關註到祝書儀的死因,以及信件的真偽,卻命佛兒佯稱,鎮撫司已經發現這兩個關鍵的“疑點”。而一旦這條消息通過萬漪傳到柳夢齋耳裏,柳家定然會為了加固陷阱中的薄弱環節而失足摔落。

佛兒一五一十地說著唐席塞給她的謊言,縱使口舌被憤怒燒灼,她依然得承認,她又學到了寶貴的一課:當你實在無從反擊,那就誘導你的敵人,讓他誤以為你袖中還藏著無比高妙的手腕。

“我也不問你祝書儀到底是誰殺的,信又是誰偽造的,你也用不著和我說。我只告訴你,昨兒唐三爺不是叫了我們一票人的局嗎?我在局上碰到了蕭懶童,他一個老鬥[2]就是鎮撫司千戶馬世鳴。蕭懶童說,馬大人推掉了今兒晚上和他的約會,準備會見唐三爺,只因唐三不在官面兒上,所以方便出手代鎮撫司誘捕真兇落網。姐姐,以前咱倆閑聊時,你不和我提過,柳大爺他非但有能耐飛檐走壁,且又耳力過人嗎?你不妨讓他去偷聽一下鎮撫司馬大人和唐三密談的內容,只抓到了蛛絲馬跡,憑柳大爺的聰穎,自能夠避兇趨吉。”

佛兒一面說,一面回想起自己每次與萬漪“談心”後,寫給唐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報告,想來唐席必曾細細地玩味過這一條:“漪稱,柳大精通賊法,細語微聲,均可盡收……”其時佛兒還根本不懂這些既無關大局,又不涉機密的芝麻小事能派上什麽用場,如今她懂了。

唐席或許是個無恥之尤的小人,但他的確是位大師。

佛兒已從萬漪的反應中看到了唐席所需的效果:她眼蓄熱淚,嘴唇打抖,“佛兒……你、你這樣肯幫助柳大爺,我實不知該怎麽感激你……”

佛兒擺擺手,“姐姐,你是我白佛兒唯一看重的親人,柳大爺又是你心坎上的人,為了你,我也得幫他不是?哪怕他真反叛朝廷呢,可待姐姐沒話說呀,連禦史的女兒都給離斷了,只等這風波過去,姐姐你不就能當上堂堂正正的柳奶奶嗎?想這明媒正娶的風光,除了鳳姑娘,你就是第二個!”

萬漪聽佛兒忽拿“鳳姑娘”來打比,唯覺突兀,眼前不由就閃現出白鳳孤身倒臥雪中的慘狀,但她隨即又想,佛兒一向不知忌諱,自己只念她一片好心便罷,也就拭淚一笑道:“多謝妹子,我真盼著能等來那天。”

佛兒口內說著當然,暗地裏只恥笑萬漪,我連白鳳都擡出來,你還聽不懂麽?你就要被你那新郎官孤單單地拋在白茫茫之中了!

她傾身向前,扒住了萬漪如新雪一般白凈清新的脖頸,在她耳畔送出幾個字,然後道:“聽清了吧?今兒晚上馬世鳴和唐三密會,就約在這裏,子時三刻,蕭懶童親口和我說的,準不錯,你去叫柳大爺聽一耳朵吧。”

萬漪頷首默記,忽然又捂住了肚子,“嘶”的一聲。

佛兒忙做出緊張兮兮的樣子道:“又要瀉了吧?來來來,我扶你去解手。這個馬嫂子真是不經心,我再見她還要罵!姐姐你臉薄,對這些人太好了……”

假如她連唐席都能忍,忍受萬漪又有何難?她被他們倆夾在中間,被這一面的練達強勢,和那一面的蠢笨軟弱不停地打磨,佛兒能覺察出自己一天天被磨得更鋒利,也更沈斂。

早晚,會有她出鞘的時刻。

[1]“殺妾饗士”古來有之。最著名一例出現在唐安史之亂年間,其時叛軍圍睢陽城,糧斷,守城將領張巡遂出具小妾,在三軍前殺之,以其肉啖軍士。隨後城中開始大規模屠殺婦女幼兒,以人肉為食。記載見《新唐書》《資治通鑒》等。韓愈曾在《張中丞傳後敘》裏肯定了張巡與其同儕守城的功績。

[2]“老鬥”指伶人的恩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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